509-513点滴（06）
511
511是拍得极差的一集（甚至可以说是第五季中最烂的一集）。本来我写了好一大段吐槽。但写完一读，又觉得非常没有意思。时至今日，吐槽还有什么意义呢？无论怎样严厉而又在理的批评，也不能令这一集（以及后两集中的那些错误和荒谬的地方）有所改观，更不能挽回那糟糕的结局。想了一下，把那一大段都删了。就骂一句：整个511，大失水准。只有宅总和根妹的声音出现的那几段，才让我觉得我还是在看POI。所以下面就只讲这几段。
第一段，在这一集的开头，宅总途中抛锚修车，开始了和TM的对话。（其实啊，他们如果肯把AA躺在后排座椅上的画面拍出来，几个摇镜而已，大概就能拯救整集的511了。）
选择了根妹声音的TM，有一种间杂着熟悉和陌生的奇异感觉（AA对声音运用技巧的把握确乎高超），特别在本集的开头，这种感觉很鲜明。TM的话音中有一些可以被形容为狂妄、狡猾和轻佻的东西，可能会让仍然沉浸在悲恸中的观众感到进一步被冒犯：你偷走了她的声音，却又学得不像，你这样讲话是对她的亵渎。
宅总一开始也拒绝这个声音。但他的理由可能正与观众相反。
对他来说，这个声音不是不像，而是太像了。
我们如果折回去看123-202，还有221-222，就能回忆起来：起初根妹同宅总讲话时，确实就是这样的。后来也没有特别大的变化。甚至直到第五季，他们相处的模式已经完全不同，根妹说起话来仍然常常是这样的：甜美的声线中透露着狂妄、狡猾和轻佻，总是带有挑衅和挑逗的意味。根妹这个人，大多数时候毫无分寸感和界限意识；她也完全无视世俗社会里性别之分、长幼之别无形中要求于一个人的行为和言语规范（固然这在美国文化中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，但我想相当一部分中国观众会觉得她目无尊长、没有规矩。很有趣的一个现象是，根妹明明崇拜她的男神崇拜得要死，体现于具体的行为举止，却好像是拿偶像当宠物一般）。对宅总如此，对机器小队里的其他队友也是一样，她的话语里总有一股子“啊，那么多事情你们都不知道，只有我知道，所以我可以逗逗你们”的优越感（这其实也是一种孩子气，幼稚鬼）。如果说对身边亲近的这些人她只是“经常”如此，我们可以想象对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类，这几乎就是她一以贯之的态度和语气了。
根妹就是这样一个惹人讨厌又惹人爱的神经病。她会一直烦你，迫使你对她的观点和立场产生同情的理解（无论你多么不甘心）；她用这种惹你讨厌的方式最终逼得你不得不爱上她。根厨如我者，第五季的时候已经是那样完全地接受她、那样深地爱她，可能对她的一些特别有突兀感的个性特征，反倒没有那么敏锐的感受了。511里面机器用根妹的声音说话，剥离了她的视觉形象对人的吸引力，好像一把将我拉回到最初、根妹用她奇特的言语方式勾起我注意的那个时刻：啊，居然是这么个讨厌鬼、烦人精。（在这一集的末尾，机器还用典型的根妹式的性感和娇嗔对宅总说了一句“你可真知道怎么哄女孩儿开心呢”，也是这样：乍一听，直觉的反应是机器有点儿过分；然而细想想，再用心感受一下，这种回应，这种腔调，完完全全就是根妹，太根妹了啊！机器说她与根妹几乎“无从分辨”，她没有在吹牛。）
这一段中机器可能惹怒很多观众的另一件事，是她称呼根妹为Samantha Groves。我觉得这并不意味着机器不认可、不尊重根妹自己选择的身份认同。可能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，此时她的谈话对象是宅总，而宅总一直以来都坚持对根妹使用Ms Groves这个带有疏离感的称呼（不过，此时此刻的宅总应该已经改变了。转折点出现在上一集，他们的车被警察设路障拦下的时候）；我们在513里看到，她的谈话对象是大锤时，她便使用“Root”这个名字。
另一个重要的原因，我以为，对机根之间这种太特殊的关系而言，Samantha这个名字确乎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：亚拉姆语——这是神子说的语言——里面，Samantha的意思是“神的倾听者”，她聆听并向世人传达神谕。我一直觉得存在一种可能，在机根之间的交流中，机器是称呼根妹Samantha的。反过来讲，我想在机根之间，根妹很可能也不会像在她与其他人类的关系中那样，坚持让对方称呼自己“Root”。“Root”是一个非常NERD的名字，暗含了根妹在专业领域内无与伦比的优秀；但她是模拟界面、是机器的代言人这一点，却是在Samantha这个名字中得到更充分的体现。所以，面对小撒，她必须且只能是ROOT；但在机根之间，她是Samantha。
还有一点，同样不能忽略。Samantha Groves是根妹的本名，承载了她在将自己变为Root之前的经历和情感。相较于“Root”，“Samantha Groves”是平凡、单纯和脆弱的。这些东西是这个人物完整人格中不可剥离的内容，却很少有人能看到、更不要说认可和接受。但TM看到了：她看见；她接纳；她爱。
（一个[纯属？]巧合的细节：小乔的女儿也叫Samantha。）
第二段宅机之间的交流，出现在剧集的中段，宅总与TM用一杯咖啡不到的时间，讨论了一个极为困难的伦理学问题。
宅总说“动机”本身是靠不住的，人们凭着一时的善意做的事情，可能会在遥远的未来显现出巨大的恶果，他举的例子是那位发明了氟利昂的科学家；同理，他创造TM固然是出于善意，客观上却是一种“犯罪”，而且实际的效果也是非常可疑的。其实这个伦理难题贯穿了POI全剧，也是塑造宅总这个人物性格矛盾的一个重要支点。第四季开始的时候，陷入深刻自我怀疑的宅总对四叔说的，拿我们救的人跟因此而丧命的人做个数量上的对比，只怕我们还有亏空！第五季里面突出的例子则是505：今天救一个号码，可能在多年后导致全球人口失控和粮食危机，还救吗？是根妹的坚持，说服了505的宅总继续依从他创造TM时遵循的原则：不扮演上帝，不做长程预判。（507中Lambert带大锤去杀人，是对这个伦理学困境的另一个角度的展演。这是Samaritan与The Machine的原则差异，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。）
咖啡馆中的这场对话让观众更多地理解宅总表面上的“懦弱无为”背后是多么艰难的挣扎。只是这种挣扎囿于纯智识的领域，过度地哲理化，缺乏血性和人情的味道。这种顾虑本身是合理的，但它造成的结果，却是让那些怀有善意的人因畏惧承担恶果的责任而什么也不做，也就等于是将世界拱手让给那些本来就怀着恶意——因而也不必担心恶果——来做事的人。我们也知道最终宅总的行动，不是因为他为这个难题想出了一个什么理智上说得通的结论。人的行动，往往不全是、甚至大部分不是，出于智识的原因。实际上，瞻前顾后、思虑过度的宅总，只能是在受到强烈的情感刺激时才会行动：从222（内森）到402（四叔、大锤），再到510（根妹），莫不如此。
第三段交流，在剧集末尾。宅总终于对TM承认他想念根妹的声音，也即是准许了TM继续使用这个声音。一直以来，正是这个声音，在宅总固若金汤的世界观壁垒上，一点一点凿开了一个缝。POI的世界里最孤独的人是宅总，他的朋友和爱人都不能真正理解他，唯一一个在智性、大局观和理解力上能与他匹敌的人就是根妹，而恰恰他们的价值序列和情感方式如此不同。也正因为此，他们对彼此来说是那样重要、不可或缺。宅根之间的互动关系之奇妙，无关爱情却同样浪漫。
（510之后几乎所有的同人故事，都不同程度地描写了大锤对机器声音的抗拒，这里面其实是代入了观众对根妹之死的抗拒。然而我们在513里面看到，大锤接受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阻碍。我觉得这是符合人物的，后面说513的时候再细讲。）
这篇将要结束的时候，我还是想回到宅总和机根的第一段交流。TM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话（我一直觉得本应该在513里进一步提炼、升华，成为全剧最终的精神总结，没料到513死咬“everybody dies alone”不松口）。她说宅总教会了她“如何爱”，宅总否认，她坚持说“你当然教了我”；“你教我看着一切人，一切事，我做到了，我全都看在眼中。而且我看到的是他们成千上万个不同的版本，过往、如今和未来所有的可能性”。
“What is love if not being seen?”
“爱是什么，难道不正是‘被看见’吗？”（遗憾的是，我看到那一版中文字幕在此处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偏差。）
POI探讨过一些很严肃的哲学和伦理学问题，但那些问题是“没有答案”的，它们以不同的形式被人类讨论了几千年，而且还将继续被讨论下去，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，这些问题就存在，不同的人依据不同的道德立场，给出不同的答案，在生活的大小事情中做出不同的选择。POI还是陷在人类永恒的伦理困境中打转转，并没有讲出什么新东西来。
但TM的这句话却有豁然开朗之感。我觉得这是POI全剧中最有深意的一句话（尽管它同样没有说出什么特别新的意思）。
其实，仅仅是在在最后三集中，编剧们就数次严重地自相矛盾。不是细节上的小差池，而是全剧整体逻辑上的重大分歧。在511的此处，TM说宅总教她“爱”，“将世间一切看在眼中”；在其他地方，她还说过“你创造我，是要我预测人们的行为”（to predict people；其实这种说法是最诚实、最接近真相的）；“你创造我是为了行善”（to do good）、“为了帮助世人”（to help people）……最荒唐的是513，怎么就变成了“你造我出来就是为了看着人们死去”（it’s what you built me for: to watch people die）？
WHAT THE FUCKING FUCK?!
我当这最后一种是TM在说胡话，不予理会。而前面几种，都有道理。但只有第一种，体现着TM的神性。
因为“看见”、“看着”，是一种非常深沉的爱。是神的爱。
真正的神的爱是不做为的，只看着。但不是一般的“看”，是全盘地、“如其所是”地看着。神全知，全善，全能。全能的意思是无为。因为全能，所以无为。
怎么来讲这个道理呢？消极地来讲，打个比方吧，有只老虎在追一个人，要吃掉他。老虎对它的神祈祷：求你保佑我抓到这个人，我就快饿死了。
人也在对他的神祈祷：求你保佑我不被老虎抓到，我要活命，我家里还有妻小。
老虎的神可以试着保佑它。人的神也可以试着保佑他。最终这两位神灵要较量一下，谁更厉害。
但如果有一位大爱之神，要无偏私地兼顾所有生物（及非生物）呢？他只能怀着悲悯之心，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事情依照事情其本来的逻辑发生，无论结果是什么。
这未免太消极。我的本意还是要传达一些正能量的。那么积极地来讲呢？“What is love if not being seen”是什么意思？
我想到根妹是如何看着大锤的。那是怎样的一种纯净、完满的爱。
我想到大锤如何对待根妹。这个被全世界忽视的疯子，唯独大锤愿意听她在说什么，愿意尝试放下自我的偏见，去理解她。（“听”和“看”其实同理，“倾听”就是另一种形式的“看见”。）
我想到“珍视”这个词。这个中文词很妙，它不是讲做了什么，而着重在一个“看”字（“视”）上：你的样子，我完完全全地看见了。所有的一切，无论按世俗的标准看是好的、不好的，还是灰色的，我都看见了。全然地接受，不带评判，不试图改变。就是这样的你，而我将你“视”若“珍宝”。
这就是爱呀。
很多时候，我们所求于神灵（以及身边人）的，不是你要为我做什么，无非就是一个“看见”。被看见、被懂得，是至高的恩典。
What is love if not being seen? ——我很喜欢这句话。它很属灵。很肖根。
（未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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